惯对着电脑用手与她交谈,而一旦改变方式面对面用嘴交谈,肯定是不习惯的。章豪的嘴张了一下,又闭上,目光从她身上往下,落在桌面的茶杯上,见杯中的茶叶在水中渐次张开,鲜活起来,终于找到了话说,他说。
喝茶吧。
冬天里最冷的雪说,嗯。
章豪喝了一口,冬天里最冷的雪也喝了一口,章豪又喝了一口,冬天里最冷的雪也再喝一口,章豪不好意思再喝了,说, 碧螺春挺好喝的,而且很女性化。
冬天里最冷的雪说,我不懂。
章豪找到了一点感觉,说,碧螺春的香味,很像女孩浴后散发出来的体香。
是吗?我倒没感觉。
然后又没话了。关于碧螺春,章豪其实说得不错的,给碧螺春作广告词也是蛮好的。这样的语言,若是在网上,大约是可以获得赞赏的,面对面不知道为什么就没有反应。
一杯茶喝完,冬天里最冷的雪沉默了一会,好像在等待,又好像在思考,又一会,鼓起勇气说,我们走吧。
章豪跟在身后,一直从帝国大厦六十二层下到底层。出了电梯,冬天里最冷的雪迅速伸出手握了握,说,再见。
章豪目送她混入人群,直至踪影全无。
章豪感到需要放松一下,上洗手间方便了一回,出来确信再也不会见到冬天里最冷的雪了,才恢复到正常状态,刚才他是很尴尬的,很紧张的,这尴尬和紧张,显然来自于身体,而不是灵魂。选择在茶座见面实在是愚蠢之至,如果选择在舞厅跳舞,或者就在公园里散步,让身体运动,紧张感或许就随运动释放了,而在茶座里除了说话,还能做什么?而让两具陌生的肉体说话,自然是困难的。
这样的见面是应该忘掉的。
十
这次见面的效果是奇特的。
当章豪重新坐回电脑面前,先是发木,发呆,继而恍惚,恍恍惚惚,然后张开嘴巴,像死了一般,然后就是大彻大悟,可能还是禅宗的那种顿悟。顿悟的结果:一是失恋的柏拉图与冬天里最冷的雪的见面是虚幻的,不真实的,是肉体的一种虚构;二是帝国大厦以及茶座、碧累春是虚幻的,不真实的,是物质的一种虚构;三是章豪的身体以及时间、空间是虚幻的,不真实的,是上帝的一种虚构;四是网虫以及灵魂、语言是虚幻的,不真实的,是章豪的一种虚构。
顿悟了的章豪还是决定做一只网虫。
失恋的柏拉图和冬天里最冷的雪继续在网上见面。
冬天里最冷的雪(愧疚)道,请原谅,我这样走掉。
失恋的柏拉图(微笑)说,不用原谅,这样更好。
我确实渴望来到你身边的。
我也是。
其实爱是需要身体的,我需要你的拥抱,你的吻,还有做爱。
我也是。
可是……
可是,我们是网虫。
唉,网虫很像蜘蛛, 只能各自织一个网,孤独地面对世界。
网虫不是孤独地面对世界,而是呆在网上,然后将世界忘掉。
也许网虫是一种病的名称。
也许吧。
然而老婆回家了,听到开门声,章豪匆忙下了网。老婆是被一个男人扶着回来的,扶她的男人,章豪是陌生的,这使他有点吃惊。老婆好像喝了酒,一脸的醉态,看见客厅里的沙发,挣脱了扶她的男人,腰一软,歪在沙发上不动了。陌生男人好像拥有了什么权力,朝章豪不客气说,给她泡杯浓茶。虽然那口气让章豪不舒服,但还是照他的话,给老婆泡了一杯浓茶。陌生男人又不客气说,诺言交给你了。好像诺言是他拿走的一件东西,现在物归原主了。章豪说,好的。陌生男人就不理章豪,拍拍诺言的肩膀,我走了。诺言睁了睁眼,喉咙滚出一串的咕噜声,含混道,你别走哇。
陌生男人走了之后,章豪面对老婆,反倒不知所措。章豪说,去睡吧。诺言低沉道,别管我。章豪没事可干,就开始想象诺言这一天的生活,她应该是和陌生男人一起过的,他们一起喝酒,也许还一起跳舞。诺言是很喜欢跳舞的。俩个人,一男一女,一整天时间,可以干多少事啊,也许还一起拥抱、接吻,也许还一起做爱。奇怪的是,章豪这样想着的时候,并不生气,似乎与他无关的。
诺言看见茶几上的浓茶,端起来喝了两口,又清了清嗓子,说,你坐这儿干吗?
章豪说,你喝醉了。
我没醉,你坐这儿也好。我们是应该好好谈谈了。
嗯。
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了。
是吗?
你去网上谈恋爱呀。诺言突然嗨嗨笑起来,目光在客厅里寻找起来,问,他走了?
章豪说,谁走了?
送我回来的人。
走了。
诺言又嗨嗨笑起来,说,你怀疑我们吗?
不怀疑。
你混蛋。诺言狠狠骂了一句,站起来就走,经过书房门口,一眼瞥见里面的电脑,就改变了方向。不一会,章豪猛地听见电脑主机砸在地上的巨大金属声响,章豪被这声响所震惊,就像刀片一样迅速快捷地切走了耳朵。章豪冲进书房,看见老婆正趴在显示器上弓着背呕吐。
章豪觉着一个时代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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