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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桥故事——重逢“下村洋”
作者:项剑萍  文章来源:廊桥网  点击数3672  更新时间:2003/12/30 22:07:11  文章录入:还傻  责任编辑:还傻

(一)

    从浙江温州市区南行120多公里,穿过浙闽交界的分水关,便到了泰顺境内。泰顺被誉为“中国廊桥博物馆”,县内尚存完好廊桥32座。它们的文化艺术和科学研究价值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建筑和桥梁专家。
     温州市政协画家赴泰顺考察、采风队一行九人,经过大半天的爬山涉水,仍然精神抖擞,在太阳从山脊的松树丛间闪烁时,来到了山谷深处的“普涧桥”。这桥,依山傍水,飞跨峡谷,苍劲的古樟半掩着桥身。那翘角如翼的重檐,桥屋顶上的楼阁,朱红色的挡雨板,在夕阳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古拙粗犷而又不失典雅精巧。桥下的溪水,冲击着谷底的岩石,像演奏着永不停息的交响曲。画家们显然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抢着选择各自合适的方位,速写、摄影、录像……
     这座“普涧桥”长约三十米,足有四米多宽,桥顶全用掾瓦覆盖。中间为二层重檐楼阁,共有桥屋十八间,桥北有厢屋三间。桥身两侧都设有墩实的桥凳。桥如走廊,称之“廊桥”确为名副其实。“普涧桥”对我来说并不陌生,一位泰顺的老朋友曾经向我叙述过它的故事。这座廊桥建于晚清,历经百余年风雨沧桑,不仅完好如初,而且干爽如新,完全归功于一家祖孙三代的护桥人。他们三代人都是在这“普涧桥”上举行的婚礼。孙子的小名就叫“廊桥崽”,他结婚时,自己还写了一副对联,老同事当时以非常欣赏的语调把对联诵读一番,我觉得对仗工整,且有内涵,可惜时隔多年,已记不全了。后来又听说“廊桥崽”夫妻俩都去上大学了,不知现在的护桥人又是谁?
    我想着、想着,漫步向桥的南端走去。在第一间桥屋里我见到了一对老年夫妇,摆个小摊过日子。老人被眼前的一批与往日不同的过路人惊动了。兴致勃勃地靠在桥窗上望着散落在溪边岩旁,姿势各异但都专注工作着的画家们。
    山谷深处太阳露脸迟却落日早。夕阳急匆匆地躲进了山脊的背面,晚霞满天,殷红似火。此时的廊桥,犹如梦幻中的宫阙,促人遐想,令人陶醉。
    大家收起画笔,回到了桥上。女主人端出一盆热气腾腾的板栗烧毛豆,招呼大家来尝新。有人问多少钱,女主人说:“自己家的土货,说什么钱!”我们被淳朴的民风感动了,也就不客气地吃了起来。女主人见我们吃得津津有味,满足而憨厚地笑了。
    我打量起这位女主人。她,约有六十多岁,硬朗的身板,黝黑的皮肤,脸上虽然有着深刻的岁月犁痕,但朴实中蕴含着秀气。有两位画家对着老人又画了起来。我们与老人攀谈。
    我问:“你是本村人吗?”
    “不。”她用手指了指一直微笑着默默地坐在一旁的老伴说,“我们都是三魁下村垟人。”
    “下村垟?”我惊叫。我又用三魁话重复了一句“下村垟”。
    她警觉的看着我,也用三魁话反问:“你在三魁工作过?”我点点头。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笑容渐渐从她脸上隐去。突然,她眼光一闪,上前一步,轻轻地问:“你是——?”,我忽然觉得这眼神似曾相识,是她!我连忙点点头。她抓住我的手,眼泪夺眶而出。大家惊诧地看着我们俩,有人还按下了快门。

(二)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当时我在泰顺三魁中学任教。学校里只有我一位女教师,每天晚饭后,我都独自一人去学校附近的“薛宅蜈蚣桥”上散步,那时人们对这座被考古学上称作薛宅桥的廊桥都这样称呼。我不时站上桥凳,或仰望郁郁青山,或俯视滔滔溪水。每天上桥,都看见桥南端的桥凳角蜷缩着一个疯女人。她不打人,不骂人,只是嘴里时常念念有词,是属于文疯。她还每天都把烂泥不停地往脸上身上抹,更恶心的是什么烂菜烂果都吃,人们都远远地避开她。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是“下村垟”村人,于是人们都叫她为“下村垟”。
    那天,我照例散步上桥。那是个初夏的傍晚,雷雨骤歇,空气清新。站在桥凳上眺望,远山的竹林清翠欲滴,躲雨的牧童甩干斗笠上的水珠,赶着牛羊下坡来了。山巅的岚气,村里的炊烟,衬着被晚霞映红的鱼鳞般的云朵,和谐而温馨的画面尽收眼底,俯视桥下,却是浊浪翻滚,激流伴随着轰鸣声,旋转出来的枝条树叶,倏的一下,即冲出几十米。我的情绪也被激动着,不禁放声念起了:“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大声的喧泄,淹没在震耳的水声中,我更是手舞足蹈起来。
    我感到意犹未尽,于是又拖长声调大声诵起毛主席的诗句:“……子在川上曰:——”突然,似乎传来一声:“逝者如斯乎”,我转身看着桥面,并无来人,想是自己听错了。于是又念:“子在川上曰”,又是一声“逝者如斯乎”!我顿觉汗毛直竖,惊慌地跳下桥凳。桥上还是没有其他来人,可是我看到“下村垟”站直了身正面对着我,我下意识地跑向她,她惊骇地向后退着。我大声喊着:“‘下村垟’,刚才是你?”我分明看到她眼里亮光一闪,我冲动地喊:“原来你不疯?”她害怕地摇着头,后退着又蜷缩到桥凳角里了。
    我俯身凝视着她的脸。这是我第一次如此面对面仔细地看她。在块块污泥的后面,有着年青而秀气的五官,在未抹污泥的地方,露出嫩白的皮肤。特别是那双眼睛,水灵而有神,根本看不出疯痴者必有的滞呆之态。我们对视着,似乎在用心灵互相猜度。
    我突然感到她就是一本封面被玷污的书,我要翻开这本书,读懂她。于是我开始柔声地询问起她,使我想不到的是她竟眼皮一垂,又开始她的念念有词了。
    回到学校,我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一直想着:她为什么要装疯?夜里我作了一个梦,梦见一尊被污泥涂抹过的女神像。我虔诚地用水替她冲洗污泥,轻轻地抚摸着她,却突然醒了。
    第二天一早,我急忙又到桥上,却不见了“下村垟”。从此,再也没见到她。也许是我把她吓跑了,多年来我一直内疚着。

(三) 

   十多年后,我作为人大代表到泰顺视察。在三魁中学,我问起“下村垟”。大家惊异我怎么还记得她。他们说,很早以前她就失踪了,也许早就死了。大家还说,后来才知道她还是个高中生,她的未婚夫是她的同班同学,说是因反革命被关了起来,她本来也是同案犯,因为疯了,造反派才放过她。
    那天,我无论如何也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我再一次走上“蜈蚣桥”,久久地伫立在“下村垟”蜷缩过的桥凳角,后来我又登上桥凳,眼前桥景依旧,山景依旧,水景依旧,可是我全没有闲情逸致去欣赏。
    想不到啊,想不到今天还能见到她,而且也是在廊桥上。
    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动情地说:“三十多年前,我多么想拉一拉你的手……”
    我说:“那年是我惊吓了你,使你无处藏身了吧?”
    “不,不,那天夜里他来找我了!”她指了指身边的老伴说。
    她接着说:“那天,你走后,开始我害怕你告诉别人,会有人来抓我,可又想你是那么善良,不会害我。半夜里,突然听到‘韵妹,韵妹!’的叫声,他!他来了!因为这里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一定是他来了!我当时激动得怎么也答应不出声音来,只是一个劲往溪边跑,我是想去洗脸啊!那几年,我最盼望的事就是能去洗脸。在溪边,我们抱头痛哭,他帮我洗去脸上的淤泥污垢,又帮我洗了头发。他告诉我他是逃出来的,不能回家,得找一个藏身的地方。
    画家们不知何时都已围拢在一旁,倾听着韵妹叙述的故事。有人突然插问:“他怎么反革命?”
    她老伴平静而简要地讲述了一段往事:他村边的一座木排小桥因年久失修霉烂了,一个小孩赶牛过桥时桥木折断,人和牛都跌入溪中,险些淹死。村民们要求修桥,可武斗期间,造反派置之不理。他们俩就上山偷砍了几株衫树,自己把桥修好了。结果他们俩都被抓起来,说是偷集体的树。血气方刚的他砸开锁着的门并与干部打了起来,于是他们就说他是反革命,他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被关了五年。韵妹被村民们偷偷救出来,装疯流落到他乡,直到他逃出来找到她。
    韵妹接着说:“天亮前,我们只好跑到我们最要好的一对同学家里。他们就住在这“普涧桥”边的两间厢屋里。”
    “就是这座桥!”我惊异地喊了起来!
    她说,同学的祖父是这座桥的第一任护桥人,而且就是在这厢屋里举行婚礼成的家。同学的父亲接任在这桥上义务护桥三十年,也是在厢屋里结婚并生下了第三代护桥人。同学的父亲每天起床后的头一件事,就是拿起扫把,把桥打扫得干干净净。夜里醒来时,还要到桥上转一圈,惟恐有什么闪失。父亲空余的时间,就在屋后开山种地,以此维持生计。这位同学上中学时,要步行四十里山路住在学校里,带去吃一星期的菜,只有菜干和油炒豆。也许是父亲的廊桥情深深感染了他,高中毕业后,他回到家乡,参与廊桥的修缮工作。同时扩大了父亲的义务内容,如在桥头设了免费茶亭,一年两次请镇里的医师来桥头坐诊,发动村里教师学生在廊桥两端的山上种树等。村里人昵称他为“廊桥崽”。当他要与一位原来的同班女同学结婚时,村里沸腾了。有人建议用廊桥二层阁楼的顶屋的房间为他们布置新房。结婚那天,廊桥房贴着大红对联,夜幕降临时,方圆几十里的村民,点着火把,沿着山路,涌向廊桥,桥面上灯火通明,水中桥,桥上月,人人脸上乐开了花。“廊桥崽”和新娘给大家分吃糖、花生、红枣、柚子……

(四) 

   我们听着韵妹叙述的故事,不知不觉中把一大盘板栗烧毛豆吃了个盘底朝天。我绕有兴致地问:“你还记得那副对联的内容吗?”
    “当然记得!”韵妹稍停了停,很有韵味地念道:“上联是:逾百年廊桥依旧,山可作证;下联是:第三代婚礼又成,水当为歌。横批是:百年好合。”
    我们这些听众都情不自禁地拍手叫好。百年护桥,三代婚礼。山作证,水为歌。妙在百年好合,实可谓闻所未闻,书所未书。
    有人催着说:“快说说你们俩到‘普涧桥’以后的事。”
    韵妹接着说:“我们那天凌晨的到来,同学夫妇大为意外,这以前他们听到过我们的传闻,说一个关了,一个疯了,那年月谁听了都害怕,也无力帮助别人做点什么。听了我们的叙说,他们也愤慨不已。虽然那时造反派已经失势,但也不敢声张。他们就安排我们在他父亲生前的屋里住下。几天后,同学夫妇张罗着为我们操办婚事,他们打扫了廊桥顶屋,只所以在桥上办,说是图个吉利。月亮爬上廊桥后,我们给房门贴上对联,这对联是我们俩将同学的结婚对联改了几个字拟成的。”
    突然,她老伴用苍劲而又深沉的声调念了起来:“上联是:历岁月廊桥依旧,山可作证;下联是:经坎坷婚礼终成,水当为歌。横批是:    花好月圆。因为那天刚好是八月十五,我们点上一对红蜡烛,简朴的婚礼,除了山和水,只有廊桥和两位同学作证。”
    我们这时没有鼓掌,可心中都有着无限的感慨。他们一个被冤坐牢,一个被逼装疯,可谓坎坷历尽。聊可自慰的是“婚礼终成”,这个“终”字,该有多么沉甸甸的分量啊!结局是“花好月圆”,月圆人也圆,我在衷心地祝福他们!
    韵妹接着说:“同学夫妇后来当上了民办教师,恢复高考制度后,他们双双考上大学,男的学的是桥梁专业,现在在省桥梁研究所工作,对泰顺廊桥的研究更是情有独钟。他们把护桥的任务交给了我们。我们的所谓反革命罪,也早已正式平反了。”
    我们这些忠实的听众已忘了归程。这时,上弦月已爬过了山脊,桥屋里也亮起了电灯。我们走出桥屋,登上廊桥,依着桥凳,靠着桥窗,尽情地凝望着月光下朦胧的山林,专心地倾听着廊桥下不息的溪水声,在宁静中感受着波涛的冲撞……百年廊桥,如卧龙,似彩虹,将永跨深山溪谷之中。百年以来及今后,廊桥的护桥人也将代代相传,情结不断。忽然,我有所感悟:廊桥就是历史的见证,廊桥就是文化的载体,廊桥也是联结古代和今世,联结现实和希望的桥梁。
    入夜了,山林溪谷浮上凉意,使我们感到格外地爽快。乡政府派来接我们的人员在催着起程,我们只得依依不舍地与韵妹夫妇告别。
    走了好一段路,我再回首遥望。两位老人还站在廊桥的北端。柔和的月光下,老人的满头白发显得格外醒目。

    作者简介:项剑萍,女,曾任政协温州市副主席,现任温州市人大副主任。对泰顺和泰顺廊桥有着深厚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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