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十五岁时来到我爸家,那年爸爸十九岁,其实爸也是从另一家过继来的。年纪轻轻地,他们便做了夫妻。
在我之前妈生了八个儿女,二姐是妈在田间劳作时生的。我出生后爸坚持要把我水溺得了,说是无法养活这么多孩子——那时我的大哥、三哥、四哥都已经早在未满月时给了别家——妈说什么也不肯把我溺水掉,仅管闰土式的生活已经使他们劳苦成生活的奴隶,可伟大的母爱终于让我这条小命逃离了水之泱泱。
我启蒙后的童年岁月里,记忆中的母亲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我算命、联姻,她把她未来的希望全都寄托在我这里,日子再苦,也不让我辍学。
上中学了,离母亲更远了,心里头特别地想念她,尤其当黄昏来临时,双眼就噙满泪水,泪光中全是母亲的身影;如果碰上雨天,我就会彻夜不眠,思想着漏雨的老屋里的老妈妈,她是否正蹒跚着脚步爬上墙头遮挡雨水?或者打着伞儿,飘摇在村头候盼她的儿?长年的读书生活对于贫穷的农村家庭来说,的确是个沉重的负担,一个礼拜一搪瓷缸的配菜是一成不变的腌咸芥菜,就这,也还是常常接济不上。可这么地带着吃,终归是吃腻了的。有一回——正值三五月间采茶的忙活季节——我拿胆向母亲提出了在腌咸芥菜中多放点油的要求。也许是我的要求太过分了吧,我遭遇了母亲从未有过的喝斥,她狠狠地扔下锅铲说:“你别说三说四地,是你读书不是我读书!”然后一手提起茶篓子,走了。
我看着头也不回的母亲的身影,心里头充满了委曲,只觉得往日里一百个好的妈妈,此刻就有一百个不好,我心里那个一百个气哪……就这样,我举起右手用拇指指着母亲背影,叫了两声母亲的名字。
学伴们呼我了,该上学了。
我背起书笼行囊,又继续我的少年读书路。一路上,我越想越后悔,后悔不该叫了母亲的名字,就是往常和伙伴们玩闹时发生了不睦,遇着谁叫了谁母亲的名字,都被视为不恭,怎么就自己作贱自己母亲的名字呢!不孝啊不孝!顿时,我感觉到我的指尖在隐隐作痛。一路上尽管我不停地忏悔、不停地谩骂着自己的名字,都不能减轻指尖的痛,反而觉得有增无减。
这样的疼痛持续了一个星期,周末回到家里,我把我的疼痛告诉我的妈妈。妈妈慈祥地笑了。她把我的手指放在她唇上吻了吻,说:“好了。”结果就真地不疼了。我问妈妈为什么,她说:“儿子哪疼,妈妈就亲哪,哪就不疼了。”
岁月荏苒,当年的无知少年如今已为人父,诚然懂得爱之为药的情理所在。每当我在虚浮的世事中磕碰伤害后,面对母亲慈祥宽容的神情时,一切都得以冰释而豁朗。我知道,爱能让生活变得从容不迫。
然而,我能给予母亲的却是那么微寡,更谈不上付出。
母亲老了,类风湿折磨着她,父亲又先她而去;连续两次摔断胳膊更让她倍受痛苦,可为儿的总是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人生追求——我竟无法用我的爱疗治她的伤疼。
每想及此,我的指尖又开始隐隐地痛了。